最终,父母决定进行保守治疗。这样的决定让我羞愧,因为很大程度上是与我未卜的前途有关——
当时我已经30岁,却还是单身状态,工作也不稳定,在母亲患病后的两个月内还被裁员,让我不得不向家里求助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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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我们的家族》剧照
今年是母亲过世的第三年,每每想起她,与其说是习惯了至亲的离去,不如说是没有真实感,她仿佛只是去了远方旅行,说不准哪天就会回来。如今我已35岁,切实感觉到了记忆力的衰退,母亲的音容笑貌逐渐开始模糊,这让我感到忧虑,于是便有了这篇文章。我的母亲或许是中国最常见的:60后,出生并成长于乡村,家中排行老二;高中毕业后进入县城的棉纺厂工作,三班倒,还要兼顾养育我、料理家务;好不容易熬到退休,本以为颐养天年的日子会就此开始,却被一纸诊断打入了深渊。母亲患的是卵巢癌,末期,在与癌魔抗争了两年后去世,本文记录的就是这两年间发生的事情。也许对于我的很多同龄人来说,这不过是人生的必经之路,并不稀奇。年秋天,当时我在距离家乡公里外的省城广州工作,下午正是比较清闲的时候,手机突然传来信息提示音,打开一看,是大舅发来的一张照片:照片上是一份表格,里面是手写的一大段密密麻麻的文字,全是晦涩难懂的医学名词,有一个词语多次重复出现——“病灶”。我把图片往下拖动,看到表头的标题,是医院的病历表,病人名单一栏上,赫然写着母亲的名字。那一瞬间,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天塌下来的感觉:五脏六腑像被无数只红火蚁叮咬般刺痛,手脚发麻颤动,整个身体被剧烈波动的情绪所支配。“快回家看看吧!”大舅又发来信息说。我浑浑噩噩地靠在墙上不知所措,缓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拨出母亲的手机号,电话那头传来单调的“嘟嘟”声,若是在平常,这种等待是很正常的,但在当时我感觉度秒如年,各种想法涌上心头。“喂……儿子啊……”电话终于接通,虽然还是再熟悉不过的嗓音,但每个字都吐得缓慢、低沉,并带着喘气,是一种明显的疲倦衰弱的非正常状态。“妈妈!你怎么样了?住院了吗?”“啊……没什么……就是有点不舒服。”“确定是什么病?”“还不确定,要等明天的检查结果。爸爸在的,你不用担心,好好上班吧……”母亲口中轻描淡写的“不舒服”,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那份骇人的病历。父母那一代人,在近些年都遭遇了各种病痛的煎熬,而且一发现就是“晚期”。事实上,母亲在退休前几年,就经常烦恼腰痛难忍,只是一直没有重视。第二天早上,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。“儿子啊……妈妈得了癌症……”母亲的声音依然虚弱。我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,但听到确定的消息,仍使我全身震颤,眼泪一下就充满了眼眶:“我请假过去照顾你吧。”“不用……我现在没事,今后慢慢治疗就好了。”和母亲的通话结束后,担心她有所隐瞒,我又拨通了父亲的电话,这才明确了的病情:卵巢癌晚期,癌细胞已沿着脊椎骨向上转移,遍布肋骨、胸骨、肩胛骨和颈骨,手术清除干净的可能性基本为零。医生的方案有3条:先进行化疗;如果效果不理想,医院试试,但最后的结果可能是人财两空;最后一条,回家调养,好好过剩下的日子。在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之后,母亲进行了第一次化疗,然而结果却让我们再次陷入绝望——母亲出现过敏反应,医生宣告“方案一”失败。母亲只能先进行保守治疗,诸如打营养针和镇痛剂,再决定是否去省城进行进一步治疗。一周后母亲出院,我也在双休日坐火车返乡探望。进家门时,母亲正躺在客厅的长椅上看电视,见我回来,顿时笑了起来,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,但我可以明显看出她的疲态。母亲还是跟过去一样偏胖,这让我稍微舒了一口气。下午,母亲如往常一样进厨房忙乎,只是多了父亲的协助,买菜、洗菜、切菜、剁骨头等稍微需要体力的步骤,甚至一些烹饪时间较长的菜式,都会交由父亲来做。我也主动承包了清理饭厅和洗碗,一家人在看似平常的生活中分工协作,谁也没有多谈疾病。一段时间后,亲戚们陆续知道了母亲患病的消息,大家纷纷解囊出资,医院和医生。可最终,父母却决定进行保守治疗,只在家里休养。这样的决定让我羞愧——尽管首要原因是母亲的病症难以治愈,但很大程度上也跟我有关。虽然我家在县城属于小康水平,父母也都有基本的退休金和社保,但在大病面前,依然非常脆弱,必须在维持现状和勒紧裤腰全力治疗之间做出两难的选择。而在这种境遇下,我非但无法支援家庭,自己还前途未卜——当时我已经30岁了,却还是单身状态,工作也不稳定,在母亲患病后的两个月内还被裁员,微薄的积蓄没能撑到下一份工作就花光了,我不得不向家里求助,母亲得知后立刻转给了我元……我非常自责,恨自己为什么如此没用,在这种时候竟然还在啃老。保守治疗,并不代表不治疗。父母发动了身边的一切人脉,寻找各种针对晚期癌症的药物、土医生、土方子,父亲甚至还亲自骑摩托车到山野中探寻传说中的草药。当疼痛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,医院打止痛针,她的求生意志很强,希望用最低的成本延长自己的生命,至少坚持到我成家。一时间,我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成了媒人婆,不是介绍新的姑娘给我认识,就是直接安排我去相亲。过去我面对这些都是敷衍了事,一转眼就成了大龄单身汉,完全没有任何的异性交往经验不说,自己还无车无房无名,对异性的吸引力实在微乎其微,但到了这关口,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。只是结果可想而知。我相亲四处碰壁之后,母亲也着急了,有点埋怨地说:“儿子啊,你要多为我想想,抓紧时间成家,不要太过挑剔!”我听了也觉得心里委屈,反问道:“妈妈,难道你希望我为了应付你,随便找一个女人过一辈子吗?你觉得这样的婚姻会让我幸福吗?”然后我又搬出目前离婚率直线上升的数据,说明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,就是父母的逼婚。“我也没逼你,只是想,唉……”母亲不再多言。没多久,母亲的一位工友搭线,在还没联系过我的情况下直接安排女方及家属与我见面,这让母亲再次看到了希望。为了尽快见见这位“准儿媳”,她提出跟我一起去。见面前,我提早找好了一家环境不错的茶餐厅,母亲也认真梳妆打扮了一番,尽量遮掩病态。约定的时间快到了,我俩站在门口等待。作为当事人,我心里很平静,毕竟失败次数多了,也没啥好怕的,母亲却左顾右盼紧张起来,不时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襟。“要是这姑娘知道妈妈得了重病,会不会嫌弃你?我是不是还是不见她比较好?”母亲一边说,一边整理着自己的头发,希望自己能看起来更精神些。我听了这话很心酸,连连反驳她:“有哪个家庭是完美无缺的?哪个家庭完全没有病人?”没多久,女方及家属到了,那是一对表姐妹。落座后,我们随便点了些咖啡和点心,女方的表姐便开始了一场“拷问”,从职业收入到生活喜好,全无遗漏。仅在她喝咖啡的瞬间,我才有些间隙“反问”,而回答的,自然也是代理人表姐,对象姑娘始终像是个局外人,一言不发。母亲也只是坐在一旁,默默观察着“准儿媳”,始终保持微笑。这场“谈判”进行了大概两个小时,临近饭点的时候,表姐提议结束见面,还没等我结完账,姐妹俩就先行离开了。母亲认为我的表现不错,言行举止落落大方,“应该有机会”。可事实并非如此。当天晚上,母亲接到了媒人工友的电话回复,一脸苦笑:“没戏了……那姑娘说你太显老了。”“哈哈,预料之中。”我坦然地回了一句。自从那次相亲失败,母亲便不再主动过问我的感情问题,不知道是认命了,还是看开了。在进行治疗之余,母亲积极响应亲朋的邀请,四处游山玩水,吃喝都没有什么顾忌,朋友圈里经常能看见她的笑脸,像是在对所有人展示:瞧!我没事,大家别担心!年春节,外地的亲戚们悉数回乡,送钱送礼接踵而来,都希望母亲能过得好一点。我回到家后也给母亲封了个大红包,是10张崭新的连号百元钞,她笑着连连道谢。说来惭愧,这是我头一回给母亲红包——没想到大年初一,她将两张封回给我,剩下的8张也再没动过,一直放在床头柜里。后来母亲的手机坏了,让我帮她找一个适合老年人使用的型号,我直接买了台元的智能机,亲自带回家送给她,并教她使用。这也是我头一回送给她电子产品,母亲高兴得不行。可她却在我洗碗腾不出双手的时候,往我的口袋里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,任凭我怎么推脱,她都不肯收回。事后我打开一看,里面整整元……就这么平静地过了一年多,母亲的病情总体稳定,当时我真的以为,老天爷会眷顾母亲,让奇迹发生,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,又一个沉重打击毫无预兆地袭来了。我的外婆早年患有糖尿病,后来恶化成尿*症,每周需进行两次透析,为了方便治疗,医生在她身上外接了一条连通血管的输液导管,需要透析的时候打开,平时则闭合,以此避免频繁扎针。原本病情控制得不错,但自从知道母亲患癌后,外婆的精神状态就变得越来越差,敏感易怒,还赶走了多位保姆。年初的一天早晨,我二舅和医院做透析,一开门就吓坏了——外婆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,地上还有好大一摊呈半凝固状态的血,而她的手上则握着已经被拔出的输液导管。等救护车赶到的时候,医生简单查看后就确认了她的离世。下午,母亲给我打来电话,她一边抽泣一边说外婆自杀了,让我回乡奔丧。外婆为什么要自杀,有很多推测:是因为无法忍受长期透析的痛苦?是不想继续拖累子女?但有一个原因,家人们虽心里明白却不敢说——外婆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。外婆的骤然离世让我心如刀绞,而我更忧心母亲——对她来说,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。从年下半年开始,母亲的病情开始急剧恶化,食量大减,并且需要频繁入院打止痛针,但凡探望过她的亲朋都异口同声地建议我:尽可能多地陪陪她。那年中秋,我到家时,母亲正在玄关处等我,看到她的瞬间,我的心就凉了半截——她整个人像瘪了气似地暴瘦了好几圈,肋骨突显,脸色苍白,眼窝深陷,看起来老了十几岁。“儿子回来啦……”母亲微笑着对我说,但声音却细如蚊鸣,有气无力地拖着尾音。“妈妈——”喊出这一声的时候,我就快控制不住情绪了,总感觉喊一次,就少一次。我刚放好行李,母亲就叫我过去,父亲也在一旁,像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。面前的台上放着些精美的盒子,母亲逐个打开,里面有金项链、金戒指、金手镯等。她对我说,这些都是将来我结婚时,作为婆婆送给儿媳的聘礼。一件一件说明用途后,她让父亲将这些盒子放在家里一个隐蔽的角落,并再三嘱咐:“要记住这个位置,别忘了。”晚饭时,面对着一桌的饭菜,母亲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,说肚子胀。我这才发现,跟身体的消瘦不同,母亲的肚子像怀胎数月的孕妇一样凸了出来。晚上一起看电视,没过多久,母亲就直呼屁股被长椅硌得发痛。我家客厅里摆放的是一套硬实的红木桌椅,广东的中秋节还很热,不宜放软垫,父亲就搬出一把编织藤椅,母亲坐上去之后说舒服多了,父亲便打趣,以前那个大屁股不见啰!母亲被逗得呵呵笑。放在一旁的手机不断传出